前几天有个朋友到我家里来,他在我的书桌上看到一本书,非常诧异,他说你怎么会看这样的书,我以为你只会读技术史、商业史、管理经典之类的书,你怎么还会读这样的书?
我告诉他,这本书我一直摆放在案头,有空时就我就拿出来翻几页。书的名字叫《悦心集》。可能很多人没听说过这本书,它是一本中国古诗文的集子,这样的集子我们见过很多,但这本《悦心集》有点不同寻常,它的编者是雍正大帝,就是我们大家熟悉的“四爷”。
当雍正早年还是四爷的时候,他勤奋苦读,读了很多经典,据说也是单日读经,双日读史,读经史之余,他也读了很多文学作品,有些诗词作品他非常喜欢,于是他随手抄录下来,时间久了,就变成一本集子。
雍正是一个很神奇的人,他执政十三年,据说他每天只睡两个时辰,也就是四个小时。雍正每天批阅奏折随手写下的文字平均达到八千字,每天八千字,大家可以想象这是一个怎样的工作量。
最有意思的是,虽然他这么忙碌,但他的精力特别旺盛。据他自己说,他有一个保持自己精力旺盛的秘诀,这秘诀说起来很简单,就是静心,让自己心静下来,达到一种非常安静的状态,也可以说是禅定,南怀瑾就说他是“禅心天子”。
这一点我自己也有体会,有时候特别累,我就会找一个地方放松,我会用差不多十五分钟或者半小时,让自己的身体达到一种尽可能的放松,放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有一种自己动起来的感觉,的确很有效果,不怕大家笑话,这也是跟雍正学的。
后来我发现这本书,就是让自己的心变得喜悦。有时候我们之所以觉得很疲惫,是因为我们的心没有一种喜悦的状态。那么,当各种各样的念头淤塞在自己心里的时候,如何让自己的心变得喜悦?
雍正的办法,一方面是静坐入定,另一方面,在繁忙的劳作之余,他会去读他摘抄下来的让他赏心悦目的文字。他自己是这样说的:“披阅经史之余,旁及百家小集。其有寄兴萧闲,寓怀超脱者,佳章好句,散见简编。或如皓月当空,或如凉风解暑,或如时花照眼,或如好鸟鸣林,或如泉响空山,或如钟清午夜。”
雍正在读这些诗文的时候,自然会产生一种沉浸感,就是我们今天说的虚拟现实(VR技术)中的“沉浸感”。这种沉浸感就好像能让我们与现实世界隔离,我们的身和心悄悄放松下来。这就是我们中学时都读过的《与朱元思书》中所说的“息心”(让躁动不安的人止息下来)。
“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欲忘反。”
这是一种“静极生阳”,即在极度的放松和无念中,身心潜藏的巨大能量突然释放。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我把这本书放在案头,时不时读上一两篇。
前不久我看到《精要主义》的作者格雷戈.麦基翁说,他每天早上在开始工作之前,为了让自己的心完全静下来,会读一篇文学作品。通过这种方式,他觉得自己的内心好像进入一个空气非常充足的草地或者森林,于是他一天的状态都会很好。
我们经常考虑如何提高个人管理效率,其实有一个很重要的事情我们忘了,那就是当你的身心状态不是那么喜悦的时候,哪怕你非常抓紧时间,你的效率也会非常低,所以对于每天总在忙碌的人来说,文学不仅是一个消遣,它甚至还是一种个人身心管理的工具。
文学有一个很重要的作用,它能让我们的感觉非常舒缓,非常细腻,让我们感觉世界的方式不是那么粗糙和简略,而是悄悄地进入一种沉浸状态。
我们说划火柴的动作,只会说,“某人划了一根火柴”。但张爱玲描写起来,完全就是另外一种方式,她写道:“黑暗中他划燃了一根火柴,这橙红色的三角小旗缓缓地摇荡在它自己的风里,渐渐地它燃尽了自己的旗杆,归于寂灭。”
这就是文学和我们日常语言最不一样的地方。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有一本书的标题叫做《为什么读经典》,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为什么我们要读经典,而不是天天去读微信上的段子?卡尔维诺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我在网上看到有一个学生在问老师,我们为什么要读唐诗宋词元曲,那些东西离我们的生活那么遥远,没什么用处。
老师告诉他,我们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只用六个字、用三个X来表达你所有的感情:当你看到一个东西很吃惊的时候,你说我X,当你看到你看到一个很了不起的事情的时候,你说牛X,当你看到一个很讨厌的人和事的时候,你说傻X。靠这六个字你就能把对这个世界的态度全部表达出来,说起来好像很管用,其实仔细想想,我们语言的贫乏其实也是一种精神的贫乏,贫困到只剩下六个粗鄙的字。
由于我们的精神营养不良,导致我们精神的枯萎和简陋,所以我们需要读经典。经典的作品能够让我们领略人类的感知、智力,情感的高度和深度,在浮皮潦草的日常生活中,我们早已经把这些东西忘记了。而段子只能提供简单的,近似于机械式的刺激——有人编了个笑话,大家呵呵呵一乐就过去了。
那些优秀的文学作品,实际上是在拯救我们的感觉,拯救我们被日常琐碎的事物磨损的那些非常迟钝非常简陋的感觉。经过文学不断的滋养和打磨,我们会变得十分敏锐,能够从哪怕十分简单的事情上找到一种深刻的乐趣。文学不是一个专业,而是一个人精神健康的基本营养品。如果长期缺乏这方面的滋养,我们在精神上可能会营养不良。
最后,今天想和大家分享卡尔维诺的小说《帕洛马尔》中的一个片段,在一些散文集中也能够看到这个片段,标题叫《黄昏的月亮》。
月亮在黄昏时最不引人注意,然而这却是月亮最需要我们关注的时刻,因为这时它自身的存在尚成问题。黄昏时它只不过是明亮而蔚蓝的天空中一块略呈白色的斑点;谁能向我们保证,今天它也会慢慢变成一轮明月呢?它那么虚弱,那么苍白,那么单薄,仅在一侧露出一条形似弯镰的光亮的边沿,其余部分还略呈天蓝色。
它像一块透明的圣餐面饼,又似一片尚未完全溶化的药片,差别在于它这块白色圆形体并不渐渐消亡,它上面的白色会不断吞噬蓝灰色的暗影变得越来越浓(搞不清的是,这蓝灰色的暗影是月球的一种外貌呢,还是月球像一块海绵,吸附了天空分泌的蓝色物质。
这时的天空还是一种非常坚实、非常具体的物质。很难确切地说,月球这个比云雾略微坚实一点的圆形白色物体,是正从天穹那紧绷绷的无边无际的表面上渐渐脱离开来呢,还是它乃是天穹上被腐蚀的一个斑点(像教堂圆顶上油漆脱落的斑点一样),还是它像是裂开了一条缝隙可透视深邃天空的背景。人们不能确定这点还因为月球的形状捉摸不定:接受到暮色余辉的部分开始成形,接受不到的部分则仍滞留在阴暗之中。
由于月球这两部分界线不清,我们得到的印象就不像透视某一固体时的形象,却有点像历书上画的月亮形象——黑色轮廓中的白色形象,对这种图像本不应提出任何非议,如果它表示的是上弦这一月相,而不是望或近似望。然而,此时的月相正是望或近似望。随着月亮与天空的光线反差越来越大,月亮的边沿越来越清晰,仅在它朝东的边沿上还有点不规则的地方了。
应该指出,天空的蔚蓝色随后向堇色、浅紫色变化(太阳的光线现已变成红色),再变成烟灰色、灰白色,而月亮的白色则一步一步变得更加突出,它那中央发光的部分一点点扩张,直至最后覆盖整个圆盘。
月亮一月之内应经历的各种月相,仿佛都被这轮满月在升起与降落的几个小时之内经历过了,差别在于满月这种形象始终都能被人们或清楚或隐约地看到。明月之中依然有许多斑块,而且它们与其它地方的光线反差也越来越明显。现在已毫无疑问,这些斑块就像月亮身上的黑记或瘀斑,不能再把它们视为透视天穹背景的孔隙,也不再能把它们视为幻影般的月亮外表上的裂缝。
现在尚不清楚的是,月亮渐渐获得形状与光辉(假设它也发光),是因为天空离得远了,沉入黑暗之中了呢,还是因为月亮离得近了,把原来散射在四周的光从天空中集聚起来,统统归入自己那个收集器的圆口之中。
我们在观察这些变化时不应忘记,地球的这个卫星正向西方、向中天运动。月球是可见宇宙体中最多变的星体。它虽变化多姿,却最有规律可循:月亮从来不会不出现,我们总能在它的轨道上找到它;即使你在它处于某一位置时离开它,也可在别的地方重新见到它;虽然你记得的只是它在某一时刻的形象,但它的形象在不断变化,变化的程度可能不一。
尽管如此,当你密切注视它时,你却看不出它在不知不觉地离开你。只有云彩可以帮助你幻想它在奔跑,幻想它在迅速变化,或者说得确切些,帮助你清楚地看到否则就看不到的东西。
云彩在奔驶,由灰暗变成乳白、透明;背景的天空变暗了,夜幕降临了,星星出现了,月亮也变成一块光亮的又大又圆的镜子。谁能在它现在的形象中看出它几小时前的模样呢?现在它像一潭闪闪发光的清潭,向四周散发出一圈银白色的寒光,为夜间行走的人们照亮道路。
毫无疑问,一个冬季的望月之夜来临了。帕洛马尔先生现在确信,月亮现在再也不需要他了,于是走进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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