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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如明镜,不惹尘埃

2015/06/15

  我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相信前因的,已经记不得。我曾无数次地想象,我的前世到底是什么,是伶人?是诗客?是绣女?直到有一天,我走进禅林古刹,与佛祖邂逅,才知道我的前世,一定是佛前的一盏油灯。因为当我点燃它的那一刻,就明白此番相遇,是久别的重逢。前世的我,在殿堂潜心修炼,不为成佛,不为修仙,只为今生可以幻化为人,也学山林里的千年白狐,和某位书生或者凡夫结一段尘缘。

  佛说,五百年的修炼,才换来今生的擦肩。每一天,我都与许多路人匆匆擦肩;每一天,我都与众生结下不解的宿缘。我知道,只需凭借一朵微笑,一个回眸,就可以找到那个和我缘定三生的人。我是有幸的,有幸在今生可以用如流的笔墨,写下历代高僧禅意的故事,无须浓墨重彩去描摹,只是轻描淡写地诉说。我相信他们的魂灵,会在宁静的夜晚,踱步来到我的窗前,只是迟迟不肯惊扰我的尘梦。

  也曾去寒山寻访僧踪,也曾去佛国求取心经,也曾采折一枝莲荷,并暗自认定它是我前世相思过的那一朵。小的时候,我以为佛是无情的,出家的人要离尘隔世,了却一切情缘。后来才恍然,佛是深情的,他把情感给了众生,把淡漠留给了自己。许多高僧,虽然可以参悟命运的玄机,却也不能更改已经编排好的宿命。他们和我们一样,要不断地经受转世轮回,只为终有一天,可以达到涅槃的境界。而耽于凡尘的你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可以乘一叶兰舟,放逐到莲开的彼岸。

  所谓从善如流,就是这般,我今天的去路,也许就是你明日的归途。有一天如果我们在奈何桥上相逢,请一定不要忘记,曾经在红尘共有的那一段苍绿流年;不要忘记,曾经相伴跪蒲,在佛前许下的那段灵山旧盟。多少姹紫嫣红,都被菲薄的光阴给无端辜负;多少赏心乐事,都被莫名地关在寻常院落里。既然留不住青春,错过了昨天的那枝花,又怎能再错过今朝的这壶茶。

  我深信,我和这些高僧,生生世世都有着不能割舍的缘分。我就像轮回道里一缕飘逸的游魂,在他们参禅悟道的故事里,修一段菩提的光阴。我的世界,从此简单而宁静,淡淡的荷香,淹没我对凡尘最后一点渴望。一次次看着他们飘然远去的背影,我没有站在原地守望,蓦然转身,以为走过几世,未来的岁月还是那么漫长。我在佛慈悲清澈的眼神里,看见经年如水的约定,看见不可回避的脉脉深情。

  我是这样的无意,在一扇半开半掩的轩窗下,让禅意的文字,盛开在许多个宁静的夜里。不是为了给某个故事,埋下深沉的伏笔,只为了在众生的心底,栽种一株菩提。请相信,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也许我是你前世一直无法破解的棋局,你是我今生永远不能猜透的谜底。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唐·惠能


  一直以来都认为,红尘与佛界,只隔着一道门槛,槛内是禅心云水,槛外是滔滔浊浪。佛家信缘,所以这道门槛,离人很远,前世和今生的距离;也离人很近,只在一呼一吸间。许多人穷其一生,都无法抵达般若之门。许多人,一个低眉,一个回眸,就了悟禅意。六祖惠能,属于后者,一株菩提,一方明镜,注定了他一生禅宗的传奇。

  记忆中的六祖惠能,像是一枝端坐在云台的青莲,明心见性,自在圆融。在此之前,他和芸芸众生一样,是一粒漂浮在凡尘的微小尘埃。父亲早亡,与母相依,砍柴度日,生命平凡如草木,卑微似蝼蚁。宿命早有安排,只给了他一场短暂的红尘游历,就挥手诀别。他的血液里流淌着佛性和慧根,于是在一次卖柴归家的途中,邂逅了《金刚经》,便与禅佛结下难解之缘。他深知,自己只是人间萍客,尘世风云万象,不过是看了便忘记的风景。他就这么轻易说别离,舍弃人生百味,从此五蕴皆空,六尘非有。

  他的离去,本无缘由,可后来我读《金刚经》,又隐约有些明白,一切来去,终有因果。《金刚经》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一切法相,皆非实相本身,不偏执,不贪念,以空灵自在之心,应对一切,是为从容。经书卷末有四句偈文:“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此番意味,更见佛性。

  佛度有缘人,不是所有的人,手捧经卷,耳听梵音,就食髓知味,性空了悟。每个人,在滚滚尘浪中,都是远航的船,佛说回头是岸,可何处是你要停泊的岸?佛一定会说,世间风尘无主,莲台才是众生的归宿。难道将船只系在人间柳岸,就是执迷不悟?遍赏秋月春风,就是贪嗔欲痴?既是各有各的缘法,你禅坐蒲团,一盏青灯,一方木鱼,几册经卷,潜心修行,淡泊度日。我亦可贪恋烟火,殷实人家,几间瓦房,四方小院,守着流年,幸福安康。

  那些誓与红尘同生共死的人,被世俗的烟火呛得泪眼迷蒙,被风刀霜剑伤得千疮百孔,也不禁要怨怪起,人生多戏谑,世事太无常。他们感叹现实太残酷,所有的功利、情爱以及繁华的一切,都只是镜花水月的幻觉。自诩为可以经得起流光的抛掷,可以将这杯掺入了世味的浓茶一饮而尽,然而,一次简短的离别,一点人情的凉薄,就弄得他们措手不及。仓皇之际,只有选择逃离,在某个莲花开合的角落,寻找慈悲。

  那是一束菩提的光阴,有世人向往的澄净与平和,可以抚慰我们单薄的灵魂。当年五祖弘忍年事已高,急于传付衣钵,遂命弟子作偈以呈,以试他们的修行。神秀便作偈云:“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惠能听后亦诵一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弘忍知后,传惠能衣钵,定为传人。惠能修行年岁不及神秀,但他的偈语,更明心见性,不染尘埃。可见修行在于心,一切源于觉性和顿悟,心中无念,烦恼皆无。不是静坐于蒲团,敛心了空,才算是参禅。须知,在吃穿住行等一切寻常时候,皆可体会禅的境界。

  六祖惠能识自本心,达诸佛理。人生喜怒哀乐、生老病死皆已参透,他连自身的存在都已忘却,达到一种舍念清静的境界,也就是佛家所说的涅槃境界。这样的禅定和超脱,有几人可以做到?六祖惠能的偈语,真正悟得懂的,寥寥无几。但我们却可以在他的偈语中,摒除一些杂念,获得一点清凉。曾有几个僧者一起讲经,殿内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争论不休时,惠能曰:“不是风动,亦非幡动,仁者心动。”可见,心动则万物动,于是体会到世间万般苦;心不动,则不伤,清净自在,喜乐平常。

  读《红楼梦》一章节,宝钗点了一出戏,戏中的一曲《寄生草》很见禅意。“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贾宝玉听后,似有了悟,回去之后,也写一偈语:“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而黛玉读了,在后面加了一句:“无立足境,是方干净。”也因此,牵引出宝钗讲述六祖惠能参禅的故事,以及这首菩提偈语。后来宝玉跳出红尘,遁入空门,是真的醒透彻悟了。他的悟,经历过沧海桑田,深知昨日繁华只是黄粱一梦,梦醒,自知归去。

  六祖惠能不仅是为了个人参禅修佛,他的偈语,以及他圆寂后所留下的《六祖坛经》,皆为禅宗经典。他并非是主张红尘的你我,放下一切,选择遁世。只希望身处世俗的我们,以清淡自持,少一些执念,多一份禅心。这样,就免去一点世态浇漓,在寻常平庸的日子里,也可以和禅佛,共修一叶菩提。

  在碌碌凡尘,我们像是被命运囚禁的夜莺,披着华丽的羽衣,却永远飞不出茫茫黑夜。万物有情,有情者皆有佛性,以平常心处世,也就无谓残缺,无谓圆满了。我们也许只是一粒飘忽的微尘,无来无往;也许只是一杯平淡的白开水,无色无味;但最后,都只是一方土丘,被长满绿苔的岁月,覆盖了简单的一生。

  六祖惠能圆寂后,其真身不坏,至今还保存在南华寺,供奉在灵照塔中。如同他的偈语,被一方端砚,一只素笔,写入经卷,然后历尽朝代流传,呈现在宣纸上的字,依旧黑白分明。他端坐蒲团,当头棒喝,心如明镜,不惹尘埃。我们也当身居红尘,淡然心性,清醒从容,自在安宁。


选自白落梅《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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