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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先生

2021/08/14

  第一次遇到画先生的时候是八岁,我在父亲的书房里练字,画先生跟着父亲进来。
  那时只觉得他和父亲其他学生一样,不过是个寻常门客。

  借住在我家时,画先生会教我画兰花。我那时小,记不住名字。他也不在意:小公子心思纯善,沉得下心做功课。
  他的手把着我的手,看似我随着他的手在画,其实我们俩的运笔是相同的。我的心里骤然有什么动了,年岁还在懵懂,却太早突遇了心意相合之人。

  父亲戎马半生,偏喜欢和文人们混在一起,学生和门客都找的读书人,就连几个儿女也教的文质彬彬,摆明不想再横刀立马了——大概是孽债,我哥哥们皆好武功,不喜笔墨。
  所以父亲尤其欢喜我,说老幺能读书当文官,其他几个都随他们去吧,只要以后不给祖宗抹黑就行了。

  画先生后来离开了我家。我问父亲,画先生去哪了?
  父亲:什么先生?
  我说会画画的那个。父亲说,张生啊,他出仕去了。
  父亲又抱怨我:你怎么就记得人家会画兰花,喊人“画先生”,张生的诗词可精绝极了。

  画先生比我大十二岁,父亲想给他说一门亲事,把我姨娘家的一位小姐说给他。这件事给我劝住了,我说,万一他不愿呢?他又不敢得罪你,又不一定想娶那位小姐,你这不是叫人为难么。
  父亲虽是武夫出身,可为人处世有种再简单不过的和善和迟钝,连连说是。
  后来画先生知道这件事,给我来了信道谢,信角画了一朵小小的兰花。

  那封信我临摹了多次,烂熟于心。

  我欢喜画,也欢喜画先生。所以有一件事一直叫我惴惴不安——他喜欢谁呢?
  十八岁时的我成了远近闻名的少年丹青名士,我对众人说,我师承画先生。
  长大后,我看出画先生的画只是闲暇时信笔之作,他主攻诗词,并非画艺。但我既然认他做师父,世人自然也跟着吹捧他的画技,一时竟把他称作诗画双绝。
  请他来喝茶时,我得意极了。画先生苦笑:小公子哪里是师承于我?明明是自己自学成才。
  我才不管,只要是能和他被人们放在一起说起,我便心满意足。
  我知晓我得不到他。

  画先生的仕途平静无波,无甚可说,但说亲的人也是络绎不绝。
  我缠着父亲,让父亲放话,说张生是他的门生,亲事也要他来指派。
  有父亲这句话,没人再敢给他说媒。父亲有时会看着我,看很久,最后说:老幺渐渐长大了,我却又有些不认得这孩子了,从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大概你们读书人,书读多就会这样的。

  他不会知道我心里在想的事的。

  又过了数年,我也出仕了。但那年的年景不好,关外有人打进来。
  我的三个哥哥在早上和父亲辞行,都穿着银光铠甲,阳光落在他们的身上,莫名刺刺的。
  他们都从了武,违背了父亲的心意。

  三个月后,父亲知道哥哥们都再回不来了。他夜里喝了酒,突然哭嚎着冲去府上的马厩,把几匹老战马杀了。
  然后父亲说,要给姐姐说媒,说给画先生。他不会把女儿嫁给武家或是高门府第,只想让她们平凡一生。

  我拦不住了。父亲派我去和画先生说。我去的时候,他正在写折子。现在有人建议再战,有人建议停战,画先生素来不喜生灵涂炭的兵事。
  于我,战或不战都无所谓,这天下苍生都无所谓,我生来不曾经历什么苦难,只是天生的魔障。
  画先生听完婚事,沉吟许久,我期待他拒绝。可他只问:是大小姐,还是二小姐?
  我说,是长姐。
  他松了一口气,笑了。那时我突然明白,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婚娶,只是因为借住在我家时,喜欢了我的长姐。

  第二天,主战派弹劾止战派有通敌嫌疑。这是真的。但并不是每个止战派都通敌。
  可是我做了证,说画先生也在通敌之列。

  没人疑心我的证词。但只有人证没有实证,他被流放千里。出行那天我追上他:我辞了官,同你一起走。
  他静静看我,他不明白,但是也不问。
  我多希望他问啊,问我为什么害他。可是他不问,就这样走了。我跟着他:现在除了我,没人还会和你同行了。
  他静了很久,最后略笑:我从此,不会再画兰花。

  我呆呆站在十里亭看着他走。那时他眼里的我,心里魔障已深,再也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小公子了。

  知道学生被流放,父亲第一次打我:你是疯魔了?!他是倒了什么血霉才遇上了你!
  他就是倒血霉了。我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脸笑了。
  我被关在家整整一年。父亲不许人和疯了的小公子说话,我一个人关在房里画兰花,屋里几乎堆不下画纸。

  被放出来之后,我没和任何人说,仕途名位统统不要了,单独去了北方。

  画先生被流放的地方,我舟车换马,走了七个月,去看那个倒血霉的人。

  我问了很久,找到了他的隐居处。他在屋外修葺篱笆,双手上没有了手指。
  手指是在北方的冬天被冻掉的,他的手原来很好看。
  他看着我怔住了。我说,我来照顾你。
  旋即,画先生摇头:不必了,有人照顾我。
  屋里走出一个寻常妇人,问他是不是有客人。

  我说:那我杀了她,换我来照顾你。
  这次他看了我许久:我知道你欢喜我。
  我笑:你终于知道了?
  画先生:你八岁那年,我就知道。从此就一直知道。

  他说,你是个天生的疯子,是我让一个疯子魔怔了,所以我不恨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无动于衷。

  我心里的魔障,轰然破碎。八岁之后所有的一切,全都黯然无华。
  我再没画过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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