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春风日暖,去了趟乡下,挖了篮野菜。
北方的春天,野地里生长的野菜,大多有着几分苦涩,像苦麻菜、苦碟子这种,看起来鲜嫩爽脆,可吃起来,舌头总是忍不住酥麻。
但这种苦味,与药片的苦截然不同,它是清寒的苦,微香的苦,欲罢不能的苦,牵动记忆的苦。
这些野菜像是土地上的星星,春风乍起,它们便骤然现身,待春风浩浩荡荡穿梭而过奔向远方,它们便悄无声息的自动隐踪,年年如此,岁岁相似。
它们喜欢在疏松的耕地上出没,但紧致荒杂的朝阳坡坝,亦是它们的故土。它们朴实、诚恳,是老黄牛和乡下人的朋友,春天一到,它们便如约而来,从不失信。
挖野菜,最好用的工具便是小薅锄,穿着布鞋拎着篮子挥着薅锄,是挖野菜的专业装备。可小时候,这样的装备,我是不配拥有的,大概是父母觉得孩童心性不稳,怕我把篮子薅锄,丢在黄昏的野地里。
农具对于乡下人来说,是很宝贵的,是必须以虔诚珍重之心来对待的。
不过现在,我已经获得了这份信任,因为父母的腿脚大不如前,已经很难深入野菜腹地,去挖上一蓝清嫩鲜脆的野菜,而我如春天的桃树,日益成熟,正是人间的好时节。
荠菜、蒲公英、苦麻菜是餐桌上极好的果腹餐品,而且做法多样。将枯叶摘掉,用清水投洗,可以蘸着市场上买来的新酱吃,也可以剁碎和着肉馅包饺子做馅饼,即便是手艺最差的厨娘,也可以用野菜做出当季最新鲜的美味。
/
因为屋后便是田地,所以我挖野菜,从来无需走的太远,记忆中唯有一次,是十岁时跟着外婆去摞野菜,步行了十几里。
外婆身形高大、腰身粗壮有力,一双大脚走起路来,步步生风。但她又不同于寻常人家那些因做粗活而蓬头垢面的妇人,她很干净,清晨会用自制的胰子认真的清洗面部以及耳后的每一寸皮肤,用牛角梳将头发梳的根根齐顺,然后用一根细小的黑色卡子将头发别的服服帖帖。
她的衣服常年干净,只是很爱抽烟,这一点我不喜欢。可她说,她从几岁起就开始用烟袋锅抽烟了,是她奶奶教她的。她说这话的时候很神奇,一点都没有心虚的样子。
这我还怎么批评她呢!她是从民国就开始抽烟的女人啊!
那天清晨,我们一起出发,外婆收拾的利索,我邋邋遢遢,我们每人拎着个篮子,向大山里走去。她走的飞快,浅青色衬衫一会儿便在杂草丛生的拐角处消失不见,我急了,跌跌撞撞的追她,偏追不上,我扯着脖子喊,“你等会儿我啊——”
几秒钟后,杂草那边传来她那洪亮的能吓飞树枝上几只鸟的吼叫声,“你快点走啊——”。
就这样,六十多岁的她将十岁的我遥遥甩在后面,十岁的我着急火燎的奔跑着追六十多岁的她,我心里很生气,甚至有一瞬间想转身跑回家,可是荒山野岭,据说有狼出没,我哪里敢呢,只是想想罢了。
那一天,等我追上外婆,她已经在一片绿葱葱的坡坝旁摞了满满一蓝子野菜了,她把篮子放在脚下,正掏出刺绣荷包要抽烟,荷包上粉红色的花是什么花呢,连生气的我都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那次挖野菜,更像是一次探险之旅,因为篮子挖满之后,我们一起去了一个红色小峡谷,又一起去了别的村庄讨水喝,有陌生人憨厚的笑着夸我这小妮子长的好看,她便大咧咧的反驳,“嘿,长的丑长的丑。”
长大后读《爱丽丝历险记》,每次都忍不住想起十岁那年的探险,在那个画面里,一个面容清秀脾气古怪的老太太在前面走,一个瘦小黝黑皱着眉头苦着脸的小姑娘在后面追,然后她们一起拎着篮子,遇到了花开,遇到了鸟鸣,遇到了溪流,遇到了好心的陌生人。最后,小姑娘累了,吵着要坐下来休息,老人便坐下来,采一朵野花看了一会儿,然后静静的抽起了旱烟。
外婆喜欢花儿,生前养了很多月季。今年清明,全家去她的坟前扫墓,姐姐看见在坟茔的不远处有一簇蒲公英正绽放着黄色的小花,她便采下来,把花儿插在了外婆坟前。
然后我们又发现了很大的一株苦碟子菜,于是又挖下来摆在了坟前的供桌上。
后来我们觉得,她可能会孤单,可能有点寂寞,于是我们又在坟前,为她唱了首歌。
她去世三年了,身形高大的她到临终时瘦到五十多斤,瘦骨嶙峋,没有一丝肉,摸她的手臂,只有一层薄薄的皮,仿佛能拽下来。
我们不愿再轻易流眼泪了,眼泪在三年来思念她的时候都流尽了,我们接受了她离开的事实,因此能够平和的面对这场生死,并且给予身边人更多的珍惜。
外婆脾气几近于暴躁,在我青春期时,我们之间的争吵很多,但争吵之后,她仍会把最大的鸡蛋留给我吃,晚上给我盖上被子。
而我对她的眷恋大概是从她卧床不起,抓住我的手不放时,开始被唤醒的吧。可那次我硬生生把眼泪流尽了心里,只是一句句开着她的玩笑,逗她开心。
/
外婆去世后,我突然发现父母老了,他们在我的心中正式升级为老年人。
前几年父亲生了一次病,出院后恢复的不错,他出院后的几个月,我很快便离职,成了自由职业者。
自由职业者虽然收入不稳定,但是我有了更多的时间来陪伴他们。他们偶尔会来城里小住,清晨为我准备早餐,然后看电视、做午饭。妈妈做饭,爸爸洗碗,我在阳台读书。下午他们便去楼下的花园看人打牌。日子过的舒心又安逸。
有时我会去乡下陪伴他们,乡下的空气真好啊,家里的菜园也很喜人,种着草莓、葡萄、韭菜、菠菜,微风吹过,满院的丁香味儿,很甜。
前几天,妈妈打电话说,“香椿熟了,快回来吧,再不回来,春天就老了。”
我开心的答应着说“好啊好啊”,然后立刻动身,开车到乡下,爬树采下了整整一袋子香椿。然后她高兴的把香椿用油炸成了香椿鱼,做了一锅香椿肉饼。
可是那一天,我想说的话,并没有说出来。
我其实想和她说,“春天老了,我不害怕,可你若老了,我真的会哭啊。”
次阅读, 0 条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