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在寒家班帮工,因为戏班包小工的吃住,听说寒家班主到处都吃得开,台柱今年被评上了梨园祭酒。
我喜欢在村口听社戏,但没见过大戏班的派头。寒家班的台柱叫做张柳七,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因为他的戏好,好到别人觉得他上辈子在杨柳岸边葬了柳永,得了柳公子的才气。杨柳岸边葬柳七,口耳相传得多了,葬柳七就成了张柳七。
下午三点的大戏,到了两点半,张老板还没起床。大家喊我去催,我兴冲冲过去。进了张宅,卧房里空着,就见一人睡在花园藤影下面,扇子坠儿悬在手指间,被风吹得乱晃。
我喊:张老板,班主催您呢。
就见一个黑影子冲我砸过来——阴木扇子敲在我眉心,当场见红了。
难怪他们都让我来喊他。
张老板慢悠悠起来。我举着扇子要还他,他直接走过我,当我不存在。西洋钟到两点三刻,他进了后台,还是一副恹恹的脸,好看得吓人。
就是吓人,往那一坐,精致巧妙如瓷偶的脸上没有表情,阴森森的漂亮。
上妆戴行头,动作都不急不缓,随堂鼓声往台上走,幕布一拉,西洋钟到了三点。班主在后台擦着汗轻骂:上辈子是狗熊投胎的!
张老板脾气不好,但是台柱子,其他人不欢喜他,面上都应承着。除了我,我是真的欢喜他。人觉得九岁的小孩不懂什么叫欢喜,不是的,小孩的欢喜才是什么都不掺的真欢喜。戏班的男人会在通铺上低声笑着:我觉得他像个娘们……想和他困一次觉……
我全都不想,就想多看看他。
我进戏班整整一年,张老板才第一次跟我说话:叫小飞的,你去替我买一吊烟。
我不叫小飞,我叫小裴。
我和他说了。他微微讶异看着我,突然抄起扇子要砸我。我头一低,连忙躲到围布后面:我真的叫小裴,您别再记错了!
扇子砸在围布上,我笑着逃了。和他哪怕只说一句话都能让我开心。
那年城里不太平,大家感到日本人多了起来,人心惶惶。戏班子也闹,张老板招惹了个王太岁,拿了人大礼,结果翻脸不认人。王公子因爱生恨,找混混冲进后台要划他的脸,我拿着武生的枪把混混吓跑了。
班主骂他:你怎么这么贱?不打算交陪他,你去收他传家的东西做什么?!
行里也是有规矩的,虽然看客们时常打赏,但若非真的愿意交陪,否则特别大的礼,譬如说明白的传家之物,那是不能乱收的。
张老板笑着抱住我:怕什么,以后照收,反正有小飞护着我。
张老板这种人有个词可以形容,叫做混蛋。那位王太岁转头又舍不得了,冒着大雨来找他。他居然让人把别人的传家宝送了乞丐。
但从那次之后,他就让我做他的小厮了。
一次收拾屋子,我从乞丐手里把那个传家玉壶拿了回来,放回架子上。张老板打着哈欠看我:费这功夫干什么?
我说,这都是别人的心意,糟蹋了总是不好的。
他把玉壶拿起来摔得粉碎:我就喜欢糟蹋。
这家伙,戏如神仙,心似妖魔,是个混账,世间的道理和这疯子是说不清的。
不过他对我稍好些,我说想上学堂,他就给了我两根大黄鱼让我去找夫子。我说想回老家看看爹妈,他让我拿库房钥匙自己挑礼物。
又因为上了学,我认识了救国会的朋友。
一听我在张家当小厮,朋友都让我走。会长说:张柳七和日本人有勾结。李将军被刺杀,据说就是他给的行程。
我没读过书,是非都是这几个月才学会的。随着时局紧张,张老板这样的人愈发不受待见。他有次上台,被人冲上去泼了秽物。
回去我替他熨烫衣服,他在边上发牢骚,小孩似的。我说:要不,和日本人断了吧。我救国会的朋友和我说的……
他冷笑:我和日本人有勾结?外头有朋友了,眼里就没我了。
我脾气也上来了:我要早点读书,也不会把你放眼里!
他呆了呆,忽然笑了:放你娘的屁,昨天还从你枕头下面摸出一把老扇子,是当初我丢你的那把。你小子心里想什么,我会……
我一惊:你进我屋子?!
张老板:怪了,你的屋子也是我家里的屋子,我凭什么不能进?
我冲了出去,跑去朋友家住。过了没几天,他来接我回去。朋友带着佣人守在门口:裴君不和你回去了,你滚吧。
他站在窗台上喊:小裴,你想看晴雯撕扇吗?
然后在朋友家门口把我藏的那把扇子撕得粉碎。我听见他喊:好,姓裴的,我就当养过条狗!
又过了不久,某个军阀的人马进了城,联系了救国会,要清算和日本人勾结的奸细。我看到名单上有张柳七。
张府深夜就被人围了。他卧在藤花下被人拖出来,就如那日我初见他。
他笑着跪在地上:若现在说我不曾和日本人有勾结,你们也不会信。谁有证据?王公子在外面放话说我帮日本人,只是为了逼我和他站在一块儿。有勾结的是他,从不是我。
王公子前日逃出了城,无人能证明张柳七说的真假。我作证说日本人没来过张府,可军阀的人不认——他们必要杀一个做例子,才可在这座城里得人心。
他看着人群里的我,突然起身拉住我往屋里冲。屋里只有我和他。他说:你杀了我罢。
世人对他的欢喜皆有所求。有人恋慕他,有人以他为生,这么多年,唯独我的欢喜无所求。
张柳七:你当我不知道?所以我唯独甘心死在你手里。
张柳七:我张柳七是神仙。今夜你葬柳七,我才死得清白。
十九岁那年我葬柳七,往后再没听过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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