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时间2025年6月13日,诗人郑愁予去世,享年92岁。选择了十首郑愁予的诗歌,以此缅怀远行的诗人。
《赋别》
这次我离开你,是风,是雨,是夜晚
你笑了笑,我摆一摆手
一条寂寞的路便展向两头了
念此际你已回到滨河的家居
想你在梳理长发或是整理湿了的外衣
而我风雨的归程还正长
山退得很远,平芜拓得更大
哎,这世界,怕黑暗已真的成形了……
你说,你真傻,多像那放风筝的孩子
本不该缚它又放它
风筝去了,留一线断了的错误
书太厚了,本不该掀开扉页的
沙滩太长,本不开该走出足印的
云出自山谷,泉水滴自石隙
一切都开始了,而海洋在何处
「独木桥」的初遇已成往事了
如今又已是广阔的草原了
我已失去扶持你专宠的权利
红与白揉蓝与晚天,错得多美丽
而我不错入金果的园林
却恶入维特的墓地……
这次我离开你,便不再想见你了
念此际你已静静入睡
留我们未完的一切,留给这世界
这世界,我仍体切的踏著
而已是你底梦境了……
《水巷》
四围的青山太高了,显得晴空
如一描蓝的窗……
我们常常拉上云的窗帷
那是阴了,而且飘著雨的流苏
我原是爱听罄声与铎声的
今却为你戚戚於小院的阴晴
算了吧
管他一世的缘份是否相值於千年慧根
谁让你我相逢
且相逢於这小小的水巷如两条鱼
《错误》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底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如雾起时》
我从海上来,带回航海的二十二颗星
你问我航海的事儿,我仰天笑了……
如雾起时,
敲叮叮的耳环在浓密的发丛找航路;
用最细最细的嘘息,吹开睫毛引灯塔的光
赤道是一痕润红的线,你笑时不见
子午线是一串暗蓝的珍珠
当你思念时即为时间的分隔而滴落
我从海上来,你有海上的珍奇太多了……
迎人的编贝,嗔人的晚云
和使我不敢轻易近航的珊瑚的礁区
《当西风走过》
仅图这样走过的,西风————
仅吹熄我的蜡烛就这样走过了
徒留一叶未读完的书册在手
却使一室的黝暗,反印了窗外的幽蓝。
当落桐飘如远年的回音,恰似指间轻掩的一叶
当晚景的情愁因烛火的冥灭而凝於眼底
此刻,我是这样油然地记取,那年少的时光
哎,那时光,爱倩的走过一如西风的走过。
《贵族》
别劫去我的忧郁;那个灰色的贵族;
别以阳光的手,探我春雨的帘子,
我不爱夕照的红繁缕,印做我的窗花,
我住於我的城池,且安於施虐白昼的罪名,
别挑引我的感激,尽管驰过你晚风的黑骑士,
别以面纱的西敏寺的雾,隐海外的星光诱我:
你该知道的,那灰色的贵族————
我不欲离去,我怎舍得,这美丽的临刑的家居。
《旅梦》(节选)
我从雨地来
我底眼还湿润着
像车上的窗玻璃
静卧着长串的水珠
我想:我该看见那片土地了
榆树围成广大的打麦场
车停处,妻从树下奔来
我想,孩子也已长大了
在阶上,正扶着老母向我张望
然后我们默默拥抱着
以带泪的眼频频问询
然后,我们曾交换简单的言语
把异地的尘土,抖落在自己的家门
《编秋草(四)》
月儿圆过了,已是晚秋,
我要说今年的西风太早。
连日的都城过看圣节的欢乐
我突想归去
为甚麽过了双十才是重阳
惦记著十月的港上,那儿
十月的青空多游云
海上多白浪
我想登高望你,「海原」原是寂寞的
争看纵放又争看谢落_
遍开著白花不结一颗果
《落帆》
啊!何其幽静的倒影与深沉的潭心
两条动的大河,交拥地沉默在
我底,临崖的窗下……
啊!何其零落的星语与晶澈的黄昏
何其清冷的月华啊
与我直落悬崖的清冷眸子
以同样如玉之身,共游於清冥之上
这时,在竹林的彼岸
渔唱声里,一帆嘎然而落
啊!何其悠然地如云之拭镜
那光明的形象,毕竟是漂渺而逝
我乃脱下轻披的衣襟
向潭心掷去,掷去——
《未题》
无声地汇流着,在一一二月的雨天
是我们臂上的静脉的小青河
一环环的漩涡,朵朵地跳出来
跳出你开着南窗的,心的四房室
而我底————
我正忙於打发,灰尘子常年的座客
以坦敞的每个角落,一一安置你的摆设
啊,那小巧的摆设是你手制的
安闲地搁在,那两宅心舍的,那八间房室
*郑愁予(1933.12.4 — 2025.6.13),诗人,台湾“现代诗社”发起人之一,代表作《错误》广为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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